文/櫻井大造

譯/李彥

原文發表於沖繩雜誌 《越境広場》 創刊零號 2015/3

 

 

        這個夏天(2014),我和「台灣海筆子」(台北的帳篷劇集團)的伙伴們踏上了前往與那國島的旅程,引導我們的是新川明的著作《新南島風土記》。這一系列隨筆據說是 1964 年夏天於《沖繩時報》開始連載的,也就是說,恰好是新川明先生在 50 年前用雙腳和雙眼所寫下來的作品。字裡行間平穩但銳利的光束浪花般蕩漾,不管經過 50 年還是 500 年,蘊藏在本書文章中的光輝都不會消失。這片水域的海和島嶼的相剋是不變的,正如谷川雁先生描述吐噶喇列島中的臥蛇島的「蒲葵樹下的死亡時鐘」(註一)所說的一樣。這是一部觸及「人」和所屬集團、社群那無所依歸之光陰的名作。在與那國島的夜晚,偶遇的年輕女性帶領我們觀賞的舞蹈排練也一樣美好,就像《新南島風土記》,滿溢著慈悲之心。

 

        從與那國島西側的久部良地區可以看到台灣群山——這是我邀請台灣成員的動機之一。隔著黑潮的激流,台灣那一邊是東部海岸數一數二的漁港——宜蘭地區的南方澳。兩者之間相隔約 100 公里,比與那國島和石垣島的間距來得更近。去年秋天,我們在一個可以俯視南方澳海洋的小學操場上搭建帳篷並停留了一陣子。當然,從台灣這一邊是看不到與那國島的。由海裡延伸而出的水巷裡,舉目所及擠滿了小型漁船,南方澳熱鬧的程度令人吃驚。這裡還有幾座大型廟宇和魚市場,因此觀光客和購物人潮絡繹不絕。數量驚人的漁船同時也是生活的場所。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漁船上的幾乎都是印尼人;這些低著頭默默吃飯、百無聊賴地休息的異國勞動者們,在陸地上沒有落腳的地方。甲板上曬著衣服,而他們的身影散布在水巷四處。

 

        我從南方澳的長老們那兒聽到了許多故事。年輕時的西鄉隆盛(註二)奉薩摩密令前來台灣調查時就住在這裡(或許也影響到了親弟弟西鄉從道所主導的出兵台灣?);還有關於大西鄉(註三)的私生子的故事、殖民地時代與八重山諸島之間頻繁的交流與交友關係、戰後那段持續了將近十年的大走私貿易歷史、二二八事件之後的走私路線是什麼、從這裡出外到甘蔗園打工,而後又因為日中恢復邦交而撤離的人們,以及漁船與漁船之間的糾葛和共存關係……說不完的話題甚至延伸到了最近花蓮和與那國島的交流關係上。提及自衛隊基地進駐與那國島一事的時候,他們深深嘆了一口氣。也許是因為做夢也沒有想到,日本會將台灣當成假想敵的緣故吧。

 

        讓我針對「台灣海筆子」這個帳篷集團來進行說明吧。05年的帳篷劇《台灣浮士德》是海筆子的首次公演。這是一個由日本籍的筆者所成立的集團,為了在台灣將帳篷劇的構想具體化,需要五年的準備時間。我一邊持續著東京「野戰之月」的活動,同時,一年中有一半的時間必須要住在台灣。雖然,在台灣開始做帳篷劇,有一部分原因是源於台灣年輕人的期望,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動機。那是發生在1999年的事。當時「野戰之月」第一次在臺北的淡水河畔搭帳篷,進行《出核害記》的公演。一位對最後一幕感到亢奮不已的老人跑上舞台,大喊了三聲「大日本帝國萬歲!」。

 

        被趁虛而入了。原本要讓人吃驚的應該是我們,卻反而被老人趁虛而入了。對於這個「虛」,我們該如何是好呢?這是另一個讓我決定留在台灣開始帳篷劇行動的動機。05年之後,海筆子開始參與「樂生療養院」的反抗運動。那是一個因為捷運機廠工程而被迫拆遷的漢生病療養院。樂生療養院是在殖民時期1930年代由日本國所建造的設施。由於其殘酷無情的對待,產生了大量的死者。戰後,那份殘酷原封不動地由國民黨所繼承,如今則是為了捷運增建而遭到迫遷。我們在院內的大樹下搭建了一個野外舞台,然後每個月舉辦一次活動。當時有許多年輕人來到院內參與,整個抗爭運動非常熱烈。但是現在只留下一部分,療養所建築物和居住區域都被拆除了。06年,海筆子在樂生療養院內進行了《野草天堂》的公演。之後,將地點轉移至台灣國家戲劇院的實驗劇場公演。選擇國家戲劇院而非帳篷是有其用意的:因為我們想將樂生療養院的院民邀請至國家戲劇院的觀眾席上。我們希望這個象徵國家威信的高級文化設施的核心,能夠由被這個國家排除的漢生病療養者所佔據。聚集而來的觀眾意外地在這個高級文化設施裡和療養者們一起看戲。

 

      「台灣海筆子」不只有帳篷劇,還有一個名為「黃蝶南天舞踏團」(秦KANOKO主導)的舞蹈集團。「黃蝶南天舞踏團」每年都會在樂生療養院為死者舉行慰靈公演。他們在納骨塔旁搭建帳篷,以女性為主的舞者們在各式各樣的舞台裝置中起舞。他們在台灣相當受歡迎。2013年夏天,「黃蝶南天」將至今仍在施工的樂生療養院全境——目前只剩下丘陵地帶——和已經通車的捷運站前廣場連結起來,舉行了大膽的慰靈表演。觀眾也因此必須要走遍整個面目全非的樂生療養院。「樂生療養院」至今仍舊與死者一起持續抗爭著。

 

        07年,「台灣海筆子」和東京的「野戰之月」在中國大陸北京市強行舉行了《變幻痂殼城》的公演。當然,一開始海筆子的成員是惶恐不安的。幾名成員在前置準備而外出的途中順道造訪了天安門。當時他們臉色變得蒼白,雙腳不停顫抖;他們從中國的政體中所感受到的恐懼深入骨髓。不過他們仍鼓足勇氣同意了在北京的帳篷公演。現今這個時節已經是完全不可能了,但是當時我們沒有向政府當局提出申請,就在市中心的廣場(麥當勞前方)搭建了帳篷。帳篷搭好的時候,作為核心運作的北京成員流下了眼淚。那就是一個如此般的「壯舉」。不過,接下來在現實之中卻有發生危險的可能性。如果只是日本籍的筆者,以及「野戰之月」成員被強制遣返就可以解決的話也就罷了。要知道,當時可是由處於冷戰狀態的「台灣人」佔據了北京的廣場,「壯舉」被稱作「暴行」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們其實也在盤算著,或許當時微妙的兩岸關係反倒能讓「暴行」變成可能。那時正值北京奧運前夕,我們心想,也許機會就只有在這個時期吧。實際上,各大報社也對我們表示支持。最重要的是,希望這樣的「壯舉=暴行」浮上檯面的北京人為數眾多。

 

        北京那邊,和我一起準備這個企劃的是以年輕學者為中心組成的「北京帳篷小組」。那次的準備工作花費了兩年的時間,而後他們和我一起成立了「北京『臨』帳篷劇社」。2010年夏天,首次帳篷劇「烏鴉邦2」於北京市內的打工者聚集地區「皮村」舉行公演。2013年夏天改名為「流火帳篷劇社」,隨後便企劃了一場將帳篷搭建於北京798藝術區內劇場頂樓的公演。但是,在屋頂搭建帳篷是不被允許的,於是臨時將帳篷換成用於劇場入口處的變形帳篷來進行。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北京市內都沒有核准帳篷搭建的土地。然而今年秋天,「流火」的成員們己經訂做了全新的帳篷,開始為下一次的帳篷公演做準備。

 

       好了,話題回到「台灣海筆子」的行動上。從北京回來的「台灣海筆子」,之後也一樣,每一年都在台灣舉行帳篷公演。2011年,他們加入東京「野戰之月」所主辦的日本石卷災區移動帳篷公演。2012年,在那仍然留存著戰前原住民賽德克人反日帝抗爭記憶的「霧社」搭建帳篷。而後移動至阿美族人位於台北市近郊的溪洲部落公演。

 

        同時,「台灣海筆子」的有志之士們,也從前年開始摸索和沖繩之間的交流管道。去年(2013)三月的時候,他們邀請高江地區的抗爭運動家們到台灣,舉辦了一場名為「面對東亞美軍基地——傾聽沖繩高江的聲音」的交流會,連續兩天吸引了許多年輕人前來參與,現場盛況非凡。有如倒鉤般侵入位於台灣東北部的琉球列島,以及台灣內部的美國。雖然到目前為止,關於重新檢視美國之必要性不斷地被提起,但我認為至今還未出現具體的行動。而另一方面,位於西側隔著台灣海峽,台灣和大陸之間的兩岸問題,卻被當成死胡同一般固守盤踞著。台灣的年輕人該如何從「亞細亞的孤兒」這種自憐中自我超越,其必要性是一個吃緊的課題。

 

        南方澳的北邊座落著「核四發電廠」。這座核電廠所在的地(貢寮),剛好是日本軍艦在甲午戰爭後大舉登陸台灣島的海岸。1871年漂流至南台灣東側的宮古島民因誤闖排灣族人領地而遭出草身亡(八瑤灣事件),卻成為日本出兵台灣的藉口,也就是1974年的「牡丹社事件」,最後的結果是1879年的琉球處份。在台灣的東海岸,日本帝國的類似行跡和野心,也毫無保留地刻劃了下來。而如今也一樣,寫著大大的「東芝」和「日立」的招牌,毫不客氣地高掛在「核四」廠區內。我曾經和多次進行激烈反核運動的漁會成員一起進入施工中的「核四廠」,那是發生在1999年夏天的事。臺灣電力公司和警察在場歡迎反對派的到來,並且以巡邏車引路。由上方往下窺探位於地下30公尺處、施工中的原子爐,許許多多猶如米粒大小的勞動者在其中工作著,他們全都是印尼人和越南人。台灣的監工則從上方時而大聲怒罵時而下著指示。

 

        台灣海筆子經過南方澳的帳篷排練之後,201312月在臺北進行了名為《黴菌市場默示錄》的公演。那是一齣以核電廠、走私貿易和軍隊作為關鍵詞的戲劇。雖然沖繩台灣的關係並不是本劇的直接主題,但是,其背景定位於台灣東海岸到沖繩本島糸滿,談的正是這片水域以及人的動向。

 

        筆者從1972年開始,在日本開始帳篷劇的旅程。其間反覆成立又解散「曲馬館」、「風之旅團」、「野戰之月」、「野戰之月海筆子」等集團,是一個持續帳篷劇到現在的業餘戲劇人。順帶一提,今年秋天我們在東京夢之島公園裡進行了「野戰之月」帳篷劇——《百B圓神聖喜劇》的公演。這次隨筆,特別將焦點集中於對「台灣海筆子」的經歷和變遷進行報告,不過將來如果還有機會,希望也能夠介紹「野戰之月」和「北京流火」的活動和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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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  引自谷川雁《工作者宣言》,中央公論社,1959

註二   西鄉隆盛18281877)是日本江戶時代末期(幕末)的薩摩藩武士、軍人、政治家。

註三   日本人對西鄉隆盛的暱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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